卷五 第二部

  當克利斯朵夫把醞釀巴黎藝術的思想背景逐漸看清楚的時候,他有了一個更強烈的印象:就是女人在這國際化的社會上占著最高的,荒謬的,僭越的地位。單是做男子的伴侶已經不能使她厭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厭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樂奉為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范。一個民族衰老了,自會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意義,甘心情愿的交給分配歡娛的主宰。男子制造作品;女人制造男子,——(倘使不是象當時的法國女子那樣也來制造作品的話);——而與其說她們制造,還不如說她們破壞更準確。固然,不朽的女性對于優秀的男子素來是一種激勵的力量;但①對于一般普通人和一個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種同樣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們望泥洼里拖。而這另一種女性便是思想的主人翁,共和國的帝王。
  --------
 、"不朽的女性"一語,見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帶著我們向上!
  由于高恩的介紹,又靠著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于某些沙龍。他在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觀察著巴黎女子。象多數的外國人一樣,他把他對兩三種女性的嚴酷的批判,推而至于全部的法國女子。他所遇到的幾種典型,都是些年輕的婦女,并不高大,沒有多少青春的嬌嫩,身腰很軟,頭發是染過色的,可愛的頭上戴著一頂大帽子;照身體的比例,頭是太大了一些,臉上的線條很分明,皮膚帶點虛腫;鼻子長得相當端正,但往往很俗氣,永遠談不到什么個性;眼睛活潑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裝得有神采,睜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下巴豐滿,臉龐的下半部完全顯出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義:一邊鉤心斗角的談愛情,一邊照舊顧到輿論,顧到夫婦生活。人長得挺美,可不是什么貴種。這些時髦女人,幾乎都有一種腐化的布爾喬亞氣息,或者憑著她們的謹慎,節儉,冷淡,實際,和自私等等這些階級的傳統性格,極希望成為腐化的布爾喬亞。生活空虛,只求享樂。而享樂的欲望并非由于官能的需要,而是由于好奇。意志堅強,但意志的本質并不高明。她們穿得非常講究,小動作都有一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輕輕巧巧的整著頭發,按著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夠對鏡自照而同時窺探別人,不管這鏡子是在近處還是在遠處,至于晚餐席上,茶會上,對著閃光的羹匙、刀叉、銀的咖啡壺,把自己的倩影隨便瞅上一眼,她們更覺得其樂無窮。她們吃東西非常嚴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響她們認為理想的,象面粉般的白皮膚的菜,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來往的人中,猶太人相當多;他雖然從認識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對這個種族已經沒有什么幻想,仍不免受他們吸引。在高恩介紹的幾個猶太沙龍里,大家很賞識他,因為這個種族一向是很聰明而愛聰明的。在宴會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家,工程師,報館巨頭,國際掮客,黑奴販子一流的家伙,——共和國的企業家。他們頭腦清楚,很有毅力,旁若無人,掛著笑臉,貌似豪放,其實非常深藏?死苟浞蛴X得這些坐在供滿鮮花與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隱伏著罪惡的影子,不管是過去的或將來的。幾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體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從太近的地方看:臉上的線條與其色缺少細膩?墒撬齻冏杂幸环N光采,顯得物質生活相當充實;美麗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象鮮花般傲然開放,還有把她們的姿色,甚至她們的丑惡,變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個藝術家看到了,一定會發見其中有些古羅馬人的典型,尼羅或哈特里安皇帝時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瑪島民式的臉蛋,淫蕩的表情,肥胖的下巴埋在頸窩里,頗有肉感的美。還有些女人頭發很濃,鬈得厲害,火辣辣而大膽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無所不為的,比其余的女子更剛強,但也更女性。在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顯出幾個比較有性靈的。純粹的線條,起來源似乎比羅馬更古遠,直要推溯到《圣經》時代的希伯萊族:你看了感到一種靜默的詩意,荒漠的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聽希伯萊主婦與羅馬皇后談話時,發覺那些古族的后裔也象其余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巴黎化的猶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虛假,若無其事的說些惡毒的話,把一雙象圣母般美麗的眼睛去揭露別人的身體與靈魂。
  克利斯朵夫在東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間徘徊,到處格格不入。男人們提到狩獵的時候那么殘忍,談論愛情的口吻那么粗暴,唯有談到金錢才精當無比,出之以冷靜的,嘻笑的態度。大家在吸煙室里聽取商情?死苟浞蚵犚娨粋衣襟上綴有勛飾的小白臉,在太太們中間繞來繞去,殷勤獻媚,用著喉音說道:“怎么!他竟逍遙法外嗎?”
  兩位太太在客廳的一角談著一個青年女伶和一個交際花的戀愛。有時沙龍里還舉行音樂會。人們請克利斯朵夫彈琴。女詩人們氣吁吁的,流著汗,朗誦蘇利·普呂東和奧古斯丁·陶興的詩。一個有名的演員,用風琴伴奏,莊嚴的朗誦一章"神秘之歌"。音樂與詩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作惡。但那些女子竟聽得出了神,露著美麗的牙齒笑開了。他們也串演易卜生的戲劇。一個大人物反抗那些社會柱石的苦斗,結果只給他們作為消遣。
  然后,他們以為應當談談藝術了。那才令人作嘔呢。尤起是婦女們,為了調情,為了禮貌,為了無聊,為了愚蠢,要談易卜生,瓦格納,托爾斯泰。一朝談話在這方面開了頭,再也沒法教它停止。那象傳染病一樣。銀行家,掮客,黑人販子,都來發表他們對于藝術的高見?死苟浞蚪吡Ρ苊饣卮,轉變話題,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談論音樂與詩歌。有如柏遼茲說的:“他們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那種不慌不忙的態度仿佛談的是醇酒婦人,或是旁的骯臟事兒。"一個神經病科的醫生,在易卜生劇中的女主角身上認出他某個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個工程師,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個名演員——知名的喜劇家——吞吞吐吐的發表他對于尼采與卡萊爾①的高見;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不能看到一張范拉士葛②——當時最走紅的畫家——的畫而"不是大顆大顆的淚珠直淌下來"。但他又真誠的告訴克利斯朵夫,雖然他把藝術看得極高,但是把人生的藝術——行動,看得更高:要是他能夠挑選一個角色來扮演的話,他一定挑俾斯麥。有時,這種場合也有一個所謂高人雅士。他的談吐可也不見得如何高妙?死苟浞虺30阉麄冏砸詾檎f的內容,和實際所說的核對一下。他們往往一言不發,掛著一副莫測高深的笑容:他們是靠自己的聲名過活的,決不拿聲名來冒險。當然也有幾個話特別多的,照例總是南方人。他們無所不談,可是毫無價值觀念,把一切都等量齊觀。某人是莎士比亞,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穌基督。他們把易卜生和小仲馬相比,把托爾斯泰和喬治·桑并論;而這一切,自然是為表明法國已經無所不備。他們往往不通任何外國語文,但這一點對他們并無妨礙。聽的人完全不問他們說的是否對的,主要是說些有趣的事,盡量迎合民族的自尊心。什么責任都可以撩在外國人頭上,——除了當時的偶像:因為不論是格里格,是瓦格納,是尼采,是高爾基,是鄧南遮,總有一個當令的,但決不會長久,偶像早晚要被扔入垃圾桶的。
  --------
 、倏ㄈR爾(1795—1881)為英國著名史學家及論文家。
 、诜独扛馂槭呤兰o西班牙畫家。
  眼前的偶像是貝多芬。貝多芬變了時髦人物,誰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會與文人中間是這樣:因為法國的藝術趣味是象天氣秤一樣忽上忽下的,所以音樂家們早已把貝多芬丟開了。法國人要知道自己怎么想,先得知道鄰人怎么想,以便采取跟他一樣的或是相反的思想?吹截惗喾易兊猛ㄋ琢,音樂家中最高雅的一派便認為貝多芬已經不夠高雅;他們永遠自命為輿論的先驅而從來不追隨輿論,與其和輿論表示同意,寧愿跟它背道而馳。所以他們把貝多芬當做粗聲叫喊的老聾子;有些人還說他或許是個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負虛名的音樂家!@類惡俗的笑話絕對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社會的熱心捧場也并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滿意。倘若貝多芬在這個時候來到巴黎,一定是個紅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運倒并不是靠他的音樂,而是靠他的多少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傷派的傳記宣揚得婦孺皆知的。粗獷的相貌,獅子般的嘴臉,已經成為小說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對他非常憐愛,意思之間表示,如果她們認識了他,他決不至于那么痛苦;她們敢這樣慷慨,因為明知貝多芬決不會拿她們的話當真……這老頭兒已經什么都不需要了!虼,一般演奏家,樂隊指揮,戲院經理,都對他表示十二分虔敬;并且以貝多芬的代表資格領受大家對貝多芬的敬意。評價高昂,規模宏大的紀念音樂會,使上流社會能借此表現一下他們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們發見幾闋貝多芬的交響曲。喜劇演員,上流社會,半上流社會,共和政府特派主持藝術事業的政客,組織著委員會,公告社會說他們就要為貝多芬立一個紀念碑:除了幾個被人當作通行證用的好好先生以外,發起人名單上有的是那些混蛋——倘使貝多芬活著的話一定會把貝多芬踩在腳下的。
  克利斯朵夫看著,聽著,咬著牙齒,免得說出難聽的話。整個晚上,他全身緊張,四肢抽搐。他既不能說話,也不能不說話。并非為了興趣或需要,而是為了禮貌,為了非說些什么不可而說話,使他非常難堪。把真正的思想說出來罷,那是不行的。信口胡謅罷,又辦不到。他甚至在不開口的時候也不會保持禮貌。倘使他望著旁邊的人,就是眼睛直勾勾的瞪著人家,不由自主的研究對方,教人生氣。要是他說話,就嫌語氣太肯定,又使大家——連他自己在內——聽了刺耳。他覺得自己不得其所;而且他既有相當的聰明,能夠感覺到自己把這個環境的和諧給破壞了,當然對自己的態度舉動和主人們一樣氣惱。他恨自己,恨他們。
  等到半夜里獨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時候,他煩悶到極點,竟沒氣力走回去了;他差不多想躺在街上,好象他兒時在爵府里彈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時,即使那一個星期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五六個法郎,他也會花兩法郎雇一輛車。他急急忙忙的撲進車廂,希望趕快溜走;他一路上在車子里呻吟不已;氐皆⑺,上床睡覺了,他還在呻吟……然后又猛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話而放聲大笑,不知不覺做著手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第二天,甚至過了好幾天,獨自散步的時候,他又突然咆哮起來,象野獸一樣……干嗎他要去看這些人呢?干嗎要再上那些地方去看他們呢?干嗎勉強自己去學別人的模樣,手勢,鬼臉,裝做關心那些并不關心的事?——他是不是真的不關心呢?——一年以前,他絕對不耐煩跟他們來往的,F在他覺得他們又好氣又好笑了。是不是他也多少沾染了巴黎人滿不在乎的脾氣?于是他很不放心的懷疑自己的性格不及從前強了。但實際是相反:他倒是更強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他精神比較自由得多。他不由自主的要睜著眼睛看人類的大喜劇。
  并且不管他喜歡不喜歡,只要他希望巴黎社會認識他的藝術,就得繼續過這種生活。巴黎人對作品的興趣,要看他們對作者認識的深淺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這些市儈中間找些教課的差事來糊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認識。
  何況一個人還有一顆心,而心是無論如何必須有所依戀的;如果一無依傍,它就活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學生中有一個叫做高蘭德·史丹芬,她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汽車制造商,入了法國籍的比利時人;母親是意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種,卜居在安特衛普,祖母是荷蘭人。這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來,——象別人看來一樣,——高蘭德是個典型的法國少女。
  她才十八歲,絲絨般的黑眼睛對年輕的男人特別顯得溫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滿了,說話的時候,那個古怪而細長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動,亂蓬蓬的頭發,一張怪可愛的臉,皮膚很平常,搽著粉,粗糙的線條,有點兒虛腫,神氣象頭瞌睡的小貓。
  她個子非常小,衣服很講究,又迷人,又淘氣,舉止態度都帶幾分撒嬌,做作,癡癔;她裝著小女孩子的神氣,幾個鐘點的坐在搖椅里晃來晃去;在飯桌上看到什么心愛的菜,便拍著手小聲小氣的叫著:“噢!多開心!……"在客廳里,她燃著紙煙,在男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們親熱得不得了,勾著她們的脖子,摩著她們的手,咬著她們的耳朵,說些傻話,或是嬌滴滴的說些兇狠的話,說得很巧妙,偶然也會若無其事的說些挺放肆的話,——而更會逗人家說這種話,——一忽兒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態,眼睛挺亮,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從眼梢里看人,留神聽著人家的閑話,很快的把粗野的部分聽在耳里,想法吊幾個男人上鉤。
  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賣弄的玩藝,假裝天真的傻話,對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兒。他沒有閑功夫來注意一個放蕩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他得掙他的面包,把他的生命與思想從死亡中救出來。他的關心這些客廳里的鸚鵡,只在于她們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拿了她們的錢,他教她們彈琴,非常認真,緊蹙著眉頭,全副精神貫注著工作,免得被這種工作的可厭分心,也免得被象高蘭德·史丹芬一類輕佻的女學生的淘氣分心。所以他對于高蘭德,并不比對高蘭德的十二歲的表妹更關切;那是個幽靜而膽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一起學琴的。
  高蘭德那么機靈,決不會不發覺她所有的風情對他都是白費,而且她那么圓滑,很容易隨機應變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風。那根本不用她費什么心,而是她天賦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沒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種心靈,對于她仿佛各式各種的水平,可以由她為了好奇,或是為了需要,而隨意采用它們的形式。她要有什么格局,就得借用別人的。她的個性便是不保持她的個性。她需要時常更換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許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為他和她所認識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這樣粗糙的,她還沒有試用過。何況估量各種水平各種人物的價值,她天生的特別內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風雅以外,人非常厚實,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兒所沒有的。
  跟一切有閑的小姐一樣,她也弄音樂;她為此花的功夫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這是說:她老是在弄音樂,而實際是差不多一無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彈琴,為了無聊,為了裝腔,為了求麻醉。有時,她的彈琴象騎自行車一樣。有時她可以彈得很好,有格調,有性靈,——(只要她設身處地的去學一個有性靈的人,她就變得有性靈了)!谡J識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歡瑪斯奈,格里格,多瑪。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后,她就可以不喜歡他們。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貝多芬彈得很象樣了,——(這倒不是恭維她的話);——但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歡他們。其實她并不是愛什么貝多芬,多瑪,巴赫,格里格,而是愛那些音符,聲響,在鍵盤上奔馳的手指,跟別的弦一樣搔著她神經的琴弦的顫動,以及使她身心舒暢的快感。
  在她貴族化住宅的客廳里,——憑著淺色的地毯,正中放著一個畫架,供著壯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個時髦畫家的作品,把她表現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沒有水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身子象螺旋般扭做幾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現這富家婦珍貴的心靈;——大客廳一面全是玻璃門,可以望見蓋滿白雪的老樹,克利斯朵夫發見高蘭德坐在鋼琴前面,反復不已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聽著幾個柔靡的不協和弦出神。
  “!"克利斯朵夫一進門叫道。"貓兒又在打鼾了!”
  “你又來缺德了!"她笑著回答……
 。ㄕf著她向他伸出潮膩膩的手。)
  “……你聽呀。難道這不美嗎?”
  “美極了,"他口氣很冷淡。
  “你根本沒有聽!……你聽一聽行不行?”
  “我早聽到了……老是這一套!
  “!你不是音樂家,"她有點兒惱了。
  “仿佛你搞的這個真是音樂似的!”
  “怎么!……這不是音樂是什么,請問你?”
  “你自己很明白!我可不能告訴你,說出來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說了!
  “要我說嗎?……——那是你活該了!……你知道你坐在鋼琴前面做些什么?……你是在調情!
  “這象什么話!”
  “一點不錯。你對鋼琴說著:親愛的鋼琴,親愛的鋼琴,跟我說些好話呀,撫摩我呀,給我一個親吻呀!”
  “別說了行不行?"高蘭德半笑半惱的說。"你竟一點兒不顧體統!
  “我就是不顧體統!
  “你真是蠻不講理……再說,倘使這真正是音樂的話,我這種方式不就是真正愛好音樂的方式嗎?”
  “噢!我求你,別把這種東西和音樂攪在一起!
  “可是這就是音樂!一個美妙的和弦等于一個親吻!
  “我沒教你這么說!
  “難道不是嗎?……干嗎你聳肩膀?干嗎你扯鬼臉?”
  “因為我討厭這種話!
  “你越說越妙了!”
  “我討厭人家用淫蕩的口吻談論音樂……噢!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的社會的錯。你周圍那些無聊的人把藝術看做一種特準的淫樂……得啦,別說廢話了!把你的奏鳴曲彈給我聽罷!
  “不忙,我們再談一會罷!
  “我不是來談天而是給你上鋼琴課的……來罷,開步走!”
  “瞧你多有禮貌!"高蘭德有點兒氣惱了,心里卻覺得這樣碰一下釘子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彈她的曲子;因為靈巧,所以成績很過得去,有時還相當的好。胸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里笑著這個淘氣的女孩子"居然這樣伶俐,雖然對彈的曲子一無所感,彈得倒象真有所感"。然而他不免因此對她抱著好感。高蘭德竭力找機會跟他說話,覺得談天比上課有趣得多?死苟浞虬装椎木芙^,表示他不能回答,因為一說出心里的話就會得罪她;她卻總有方法使他說出來;而且他的話越唐突,她越不覺得唐突:那對她是種游戲。精靈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歡真誠,所以她大著膽子跟他一味頂撞,很固執的和他爭論。而兩人爭論完了,一點不傷和氣。
  可是克利斯朵夫對這種沙龍里的友誼決不會存什么幻想,他們中間也永遠談不到什么親密,要不是有一天,高蘭德一半突如其來,一半出于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話。
  頭天晚上,她父母在家里招待賓客。她有說有笑,象瘋子一般大大的賣弄了一番風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課的時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臉色蒼白,頭脹得厲害。她無精打采的連話都不愿意說,坐在鋼琴前面有氣無力的彈著,逢到快的段落都脫落了,改了幾次也沒彈好,便突然停下來說:
  “我彈不下去了……對不起……等一忽兒好不好?”
  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不。他心里想:
  “她不大上勁……她有時就是這樣的……雖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于是他提議改天再來;但她一定要留著他:
  “只要一忽兒……過一下就會好的……我真胡鬧,是不是?”
  他覺得她的態度不大正常,可不愿意問,故意把話扯開去:
  “哦,這是因為你昨天晚上鋒頭太足了!你太辛苦了!
  她含譏帶諷的笑了笑:“嗯,對你倒是不能這樣說!
  他老實不客氣笑開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
  “對!
  “可是頗有幾個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家伙,那些才子!在你們這般沒骨頭的法國人中間,我簡直搞糊涂了;他們什么都懂,什么都會解釋,什么都能原諒,可是什么也沒感覺到。他們幾個鐘點的談著藝術啊,愛情啊,不教人惡心嗎?”
  “你不喜歡討論愛情,那末對藝術總該有興趣呀!
  “這些事用不著討論,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蘭德微微撅著嘴。
  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那末讓別人去做。藝術不是每個人都能搞的!
  “愛情也是這樣嗎?”
  “也是這樣!
  “我的天!那我們還有什么事可做呢?”
  “管家啰!
  “謝謝罷!"高蘭德惱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來嘗試,可照舊彈不起來;她便敲著鍵盤呻吟道:
  “沒有辦法!……我簡直一無所用。你說得不錯。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能夠這樣說已經不壞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實實的回答。
  她望著他,好似小姑娘挨了罵一樣的垂頭喪氣,接著說:
  “別這么冷酷!”
  “我并不毀謗賢淑的婦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答!耙粋賢淑的女人是塵世的天堂……可是塵世的天堂……”
  “對啦,誰也沒見過塵世的天堂!
  “我并不悲觀到這種程度。我只說:我,我從來沒見過,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決心去尋訪。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個賢淑的女子和一個有天才的男人同樣難得!
  “除了他們以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無足輕重了嗎?”
  “相反!社會上只看重這一批!
  “可是你呢?”
  “對于我,這些人是有等于無!
  “噢,你多冷酷!"高蘭德說。
  “不錯,我有點兒冷酷。但只要能對別人有些好處,也應當有幾個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東一處西一處有幾顆石子的話,更要一團糟了!
  “你說得對,你很得意你是強者,"高蘭德悲哀的說。"可是對那些不能成為強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別太嚴厲啊……你不知道我們的懦弱把我們磨得多苦。你看到我們嘻嘻哈哈,調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藝,便以為我們腦子里空空如也,瞧不起我們。哪知道一般十五歲到十八歲中間的小女人,盡管在社會上交際,出鋒頭,——可是跳完了舞,說完了廢話,怪論,發完了牢騷(人家看見她們笑也跟著笑),當她們對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個人眼里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后,——夜里回家,關在靜悄悄的臥室里,給孤獨的苦悶煎熬得趴在地下,!要是你能看到她們這個模樣!……”
  “有這樣的事嗎?"克利斯朵夫驚愕的說。"怎么!你們竟這樣的痛苦嗎?”
  高蘭德一聲不出,可是眼淚涌上來了。她強作笑容,把手伸給克利斯朵夫。他感動的握著:
  “可憐的孩子!既然你們痛苦,為什么不想法擺脫這種生活呢?”
  “你要我們怎么辦?簡直無法可想。你們男人,你們可以擺脫,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墒俏覀,我們永遠被世俗的義務跟浮華享樂束縛著跳不出去!
  “誰限制你們,不許你們跟我們一樣的擺脫一切,干一件你們心愛而又能保障你們獨立的事業,——象保障我們的一樣?”
  “象保障你們的一樣?可憐的克拉夫脫先生!你們所謂獨立的保障也不見得怎么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們喜歡的事業。我們可又配做些甚么呢?沒有一件事情使我們感到興趣!堑,我知道,我們現在什么都參加,假裝關心著一大堆跟我們不相干的事;我們多么需要能關心一點兒什么!我跟旁人一樣參加團體,擔任慈善會的工作,到巴黎大學去上課,聽柏格森和于爾·勒曼脫的講演,聽古代音樂會,古典作品朗誦會,還做著筆記,筆記……我自己也不知道記些什么!……我騙自己,以為這些是我所熱愛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我明明知道不是這么回事,我對什么都不在乎,對什么都膩煩!……我這樣把每個人的思想老實告訴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并不比別的女人更蠢?墒钦軐W,歷史,科學,究竟跟我有什么相干?至于藝術,——你瞧——我亂彈一陣,東涂西抹,涂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畫;——難道這些就能使一個人的生活不空虛了嗎?我們一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嫁人?墒羌藿o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樣明白的家伙,你想是有趣的嗎?唉,我把他們看透了。我沒有你們德國多情女子的那種運氣,會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圍的人,看看已經結婚的女子,看看她們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們一樣,讓身心變質,跟她們一樣的庸俗!……我敢說,沒有艱苦卓絕的精神決計受不了這種生活種種義務。而那種精神就不是每個女子都能有的……光陰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們心中究竟藏著些美的,好的東西,——只是永遠不加利用,讓它們一天天的死滅,結果還得拿去送給我們瞧不起,而將來也要瞧不起我們的蠢貨!……并且沒有一個人了解你!人家說我們是一個謎。那些男人覺得我們乏味,古怪,倒也罷了。女人應該是懂得我們的!她們是過來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實可不是這樣。她們決不給你一點幫助。便是做我們母親的也不了解我們,也不真心想認識我們。她們只打算把我們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罷,活也罷,都歸你自己去安排!社會把我們完全丟在一邊!
  “別灰心,"克利斯朵夫說。"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得由自己去體會的。如果你有勇氣,一切都會順利。想法到你的社會以外去找找罷。法國總該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認識?墒撬麄兌嗝纯蓞!……并且,我還得告訴你:我的社會雖然使我討厭,可是我覺得,此刻我已經跳不出這個社會了。我已經習慣了。我需要相當的享受,相當高級的奢侈和交際,那不能單靠金錢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錢。這種生活當然談不到什么光輝,我知道?墒俏液苡凶灾,我是弱者……請你別因為我告訴了你許多沒勇氣的話而跟我疏遠。請你用慈悲的心腸聽我說罷。跟你談談,我多么快慰!我覺得你是強者,是個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給我一點兒友誼,你愿意嗎?”
  “當然愿意,"克利斯朵夫說。"可是我能幫你什么呢?”
  “只要你聽我說說,給我一些忠告,給我一些勇氣。我常常煩悶得不得了!那時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我對自己說:'奮斗有什么用?煩惱有什么用?這個或那個,有什么相干?不管是誰,不管是什么!'那真是一種可怕的境界。我不愿意掉進去。你幫助我罷!幫助我罷!……”
  她垂頭喪氣,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用著善良的,順從的,哀求的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答應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興奮起來,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說有笑的賣弄風情。
  從這天氣,他們之間親密的談話變成有規律的了。他們單獨在一起,她把心里的愿望告訴他:他很費了點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見;她聽著他的勸告,必要時還得聽他埋怨,那副嚴肅與小心的神氣活象一個怪聽話的女孩子:那對她是種消遣,甚至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風騷的眼神表示謝意!纳钜稽c沒有改變:只是多添了一樁娛樂罷了。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組連續不斷的變化。早上起身極晚,總在十二點光景,因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復不已的想著一句詩,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片段,談話的回憶,一句音樂,一個她喜歡的臉龐。從傍晚四五點鐘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總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虛腫,噘著嘴,不勝困倦的神氣。要是來了一個象她一樣饒舌,一樣愛聽巴黎謠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馬上活躍起來。她們絮絮不休的討論著戀愛問題。對于她們,戀愛心理學是和裝束,秘史,誹謗這幾件事同樣談不完的題目。她們也有一群有閑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邊消磨二三個鐘點: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為他們的談吐思想簡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樣?死苟浞虻某霈F也有一定的時間:那是懺悔師的時間。高蘭德當場會變得嚴肅,深思。真象英國的史學家包特萊所說的那種法國少女,在懺悔室里"把她鎮靜的預備好的題意盡量發揮,眉目清楚,有條有理,凡是要說的話都安排得層次分明"!獞曰谶^后,她再拚命的尋歡作樂。白天快完了,她可越來越年輕了。晚上她到戲院去;在場子里看到幾張永遠不變的臉便是她永遠不變的樂趣;——因為上戲院去的愉快,并不在于戲劇,而是在于認識的演員,在于已經指摘過多少次而再來指摘一次的他們的老毛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廂里來訪問的熟人講別的包廂里的人壞話,或是議論女戲子,說扮傻姑娘的角色"聲帶象變了味的芥子醬",或者說那個高大的女演員衣服穿得“象燈罩一樣"!俨蝗皇谴蠹胰ジ巴頃;到那兒去的樂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長得俏的話:——(但要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個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還有是把對于人物,裝束,體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評修正一番。真正的談話是完全沒有的!丶铱偸呛芡。大家都不容易睡覺(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時間),繞著桌子徘徊,拿一本書翻翻,想起一句話或一個姿勢就自個兒笑笑。無聊透了?鄲灅O了。又是睡不著覺。而半夜里,忽然之間來了個絕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蘭德幾個鐘點,對于她的變化也只見到有限的幾種,然而他已經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么時候是真誠的,——是永遠真誠的呢還是從來不真誠的。這一點連高蘭德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和大多數欲望無所寄托而無從發揮的少女一樣,完全在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因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因為她沒嘗試以前,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要些什么。于是她依著她的方式去嘗試,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險,同時摹仿周圍的人物,假借他們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于要選定一種。她對一切都敷衍,預備隨時加以利用。
  但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一個朋友是不容易對付的。他允許人家不喜歡他,允許人家喜歡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卻不答應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種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豈不耐煩的,是高蘭德仿佛挺高興的搜羅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輕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嘔的時髦人物,大半是有錢的,總之是有閑的,再不然是在什么部里掛個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們全是作家——自以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寫作變了一種神經病,尤其是一種滿足虛榮的懶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難檢討,所以最容易哄騙人。他們對于自己偉大的勞作只說幾句很謹慎但是很莊嚴的話。似乎他們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勝艱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不知道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姓名而覺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聽了一下,特別想知道大家尊為劇壇重鎮的那一位寫過些什么。結果,他很詫異的發見,那偉大的劇作家只寫了一幕戲,——還是一部小說的節略,而那部小說又是用一組短篇創作連綴起來的,而且還不能說是短篇,僅僅是他近十年來在同派的雜志上發表的一些隨筆。至于別的作家,成績也不見得更可觀:只有幾幕戲,幾個短篇,幾首詩。有幾位是靠了一篇雜志文章成名的。又有幾位是為了"他們想要寫的"一部書成名的。他們公然表示瞧不起長篇大著。他們所重視的仿佛只在于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墒"思想"二字倒又是他們的口頭禪:不過它的意義好似與其通的不一樣:他們的所謂思想是用在風格的細節方面的。他們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時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寫成斜體字,使讀者絕對不致誤會。
  他們都有自我崇拜:這是他們唯一的宗教。他們想教旁人跟著他們崇拜,不幸旁人已經都有了崇拜的目標。他們談話,走路,吸煙,讀報,舉首,睒眼,行禮的方式,似乎永遠有群眾看著他們。裝模作樣的做戲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無價值而一無所事的人。他們花那么多的精神特別是為了女人:因為他們不但對女人垂涎欲滴,并且還要教女人對他們垂涎欲滴?墒怯龅诫S便什么人,他們就得象孔雀開屏一樣:哪怕對一個過路人,對他們的賣弄只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眼的,他們還是要賣弄?死苟浞驎r常遇到這種小孔雀,都是些畫家,演奏家,青年演員,裝著某個名人的模樣:或是梵·狄克,或是倫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貝多芬;或是扮一個角色:大畫家,大音樂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伙伴,多瑙河畔的鄉下人,野蠻人……他們一邊走,一邊眼梢里東張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死苟浞蚩粗麄冏邅,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過頭去望著別處?墒撬麄兊氖麤Q不會長久:走了幾步,他們又對著后面的行人搔首弄姿了!咛m德沙龍里的人物可高明得多。他們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兩三個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么奇人。再不然,他們在舉動態度之間表現某種概念:什么力啊,歡樂啊,憐憫啊,互助主義啊,社會主義啊,無政府主義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們心目中,這些抽象的名詞僅僅是粉墨登場的時候用的面具。他們有本領把最高貴的思想變成舞文弄墨的玩藝兒,把人類最壯烈的熱情減縮到跟時行的領帶的作用一樣。
  他們的天地是愛情,愛情是他們專有的。凡是享樂所牽涉的良心問題,他們無不熟悉;他們各顯神通,想出種種新問題來解決。那永遠是游手好閑的人的勾當:沒有愛情,他們便"玩弄愛情",特別喜歡解釋愛情。他們的正文非常貧弱,注解卻非常豐富。最不雅馴的思想都加以社會學的美名,一切都扯上社會學的旗幟。一個人滿足惡癖的時候,不管多么愉快,倘使不能同時相信自己是為未來的時代工作,總嫌美中不足。那是純粹巴黎風的社會主義,色情的社會主義。
  在此專談戀愛問題的小團體中,討論最熱烈的問題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與愛情的權利方面的平等。從前有一般老實的青年,篤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或瑞士人,——主張男女道德平等:要求男子在結婚的時候和女子一樣的童貞。巴黎的宗教道德學家可主張另外一種平等,淫亂的平等,說女子結婚的時候應該和男子一樣的沾滿污點,——這是情人權利的平等。巴黎人在幻想上和實際上把奸淫這件事做得太濫了,已經覺得平淡無味:于是文壇上有人發明一種處女賣淫的新玩藝兒,——有規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體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會化的賣淫!罱霭娴囊徊亢苡胁艢獾臅,便是對這個問題的權威。作者在四百頁的洋洋巨著中,用一種輕佻的學究口吻,依照經驗派的推理方法,研究"處理娛樂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自由戀愛的最完美的講義:老是提到典雅,體統,高尚,美,真,廉恥,道德,——可以說是求為下賤的少女們的寶典!敃r這部著作簡直是《福音書》,為高蘭德和她周圍的人添了不少樂趣,同時成為她引經據典的材料。那些怪論里頭也有正確的,觀察中肯的,甚至合乎人情的部分;但信徒們的偏偏總喜歡把好處丟在一邊而只記著最壞的。在這個誘人的花壇中,他們所采的老是最有毒性的花,——例如"肉欲的嗜好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個處女肉欲沒有得到滿足就做了母親是最殘忍的事";——"占有一個童貞的男子,對女人是養成一個賢慧的母性最自然的準備";——"母親對于女兒的責任,是應該用著和保護兒子的自由同樣細膩熨帖的精神,培養她們的自由";——"必有一日,少女們和情夫幽會歸來的態度,會象現在上了課或是參加了女朋友的茶會一樣的自然!
  高蘭德笑著說這些教訓都是極合理的。
  克利斯朵夫卻痛恨這些論調。他把它們的重要性和害處都夸張了。其實法國人太聰明了,決不會把紙上空談付諸實行的。他們虛張聲勢想學做狄德羅,骨子里卻是和他一樣,①在日常生活中跟布爾喬亞一樣規矩,也和別人一樣膽小。而且正因為他們在實際行動上那么膽小,才在思想上把行動推到極端。那是種毫無危險的游戲。
  --------
 、侔倏迫珪傻念I袖狄德羅,在十八世紀倡導新思想最力。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法國人。
  高蘭德周圍的年輕人中,有一個她似乎最喜歡,而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不消說是最可厭的。
  他是那種暴發戶的兒子,搞些貴族派的文學,自命為第三共和治下的貴族。他叫做呂西安·雷維—葛,兩只眼睛離得很遠,眼神很尖銳,鼻子是往里勾的,金黃的須修成尖尖的,象畫家梵·狄克的模樣,頭發已經未老先衰的禿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說話很甜,舉止瀟灑,又細又軟的手給人家握在手里仿佛會化掉的。他永遠裝得彬彬有禮,周到細膩,便是對心里厭惡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著高恩去參加的文人宴會上已經見過他,雖然沒交談,但一聽他的聲音已經討厭,當時不懂為什么,到后來才明白。人與人間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愛,也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恨,——或者說(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熱情的柔和的心靈害怕偏見,我們且不用這個他們聽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為感覺到遇見了敵人而自衛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種譏諷與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動聲色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個社會里的一切尊嚴偉大的東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國家;在藝術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壯的,純潔的,健全的,大眾化的成分;此外還搖動大家對思想、情操、偉人的信念,對一般人類的信念。這種思想實際只是以分析為樂,以冷酷的解剖來滿足一種獸性的需要,侵蝕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蟲一般的本能。同時又有一種女孩子的,特別是女作家的癮:因為到了他的手里,一切都是文學或變成文學。他的艷遇,他的和朋友們的惡癖,對他都是文學材料。他寫了些小說和劇本,很巧妙的敘述他父母的私生活與秘史,還有朋友們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樁是他跟一個最知己的朋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寫得極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別的群眾,都被描寫得很準確。他決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青睞或聽了她的心腹話而不在書中披露!绽,這種孟浪的舉動應當使他和"女同志們"不歡。事實可并不如此:她們抗議一下,遮遮面子;骨子里可并不發窘,還因為給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覽而挺高興呢;只要臉上留著一個面具,她們就不覺得羞恥了。在他那方面,這種說短道長的話并不表示他存心報復,也許連播揚丑史的用意都沒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壞:以兒子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兒子,以情夫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情夫。在有些篇幅里,他無恥的揭露他父親,母親,和他自己的情婦的隱私;同時又有好些段落,他用著富有詩意的溫情談到他們。實際上他是極有家族觀念的,但象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愛的人;反之,他們倒更喜歡自己能夠輕視的人;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對象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們對于英勇的精神比誰都不了解,高潔二字尤其無從領會。他們幾乎要把這些德性認作謊言,或者是婆婆媽媽的表現。然而他們又深信自己比誰都更了解藝術上的英雄,并且拿出倚老賣老的親狎的態度批判他們。
  他和一般有錢的,游手好閑的,布爾喬亞的墮落的少女最投機。他是她們的一個伴侶,等于一個腐化的女仆,比她們更放肆更機靈,有許多事能夠教她們艷羨。她們對他毫無顧忌,盡可把這個任所欲為的,裸體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細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個象高蘭德那樣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潔,不愿意受生活磨蝕的人,怎么會樂此不起的跟這種人廝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學。呂西安·雷維—葛可深通此道?死苟浞蚴歉咛m德的心腹;高蘭德卻是呂西安·雷維—葛的心腹。這一點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個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對付一個比她更弱的男子。那時不但她的弱點,便是她的優點——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滿足。呂西安·雷維—葛看準了這一點:因為使婦人動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撥弄這根神秘的弦。再加高蘭德覺得自己相當懦弱,有些不甚體面但又不愿革除的本能,所以一聽這位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計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別人原來跟她一樣的沒出息,對于人類的根性不應當過事誅求,因之她覺得很快慰了。這種快慰有兩方面:第一,她不必再把自己認為挺有趣的幾種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發覺這樣的處置很得當,一個人最聰明的辦法是別跟自己別扭,應當對于沒法克制的傾向采取寬容的態度。實行這種明哲的辦法才不會使人感到一點兒痛苦。
  在社會上,表面極端精煉的文明和隱藏在骨子里的獸性之間,永遠有個對比,使那些能夠冷眼觀察人生的人覺得有股強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際場中,熙熙攘攘的決不能說是化石與幽靈,它象地層一般,有兩層的談話交錯著:一層是大家聽到的,是理智與理智的談話;另外一層是極少人能夠感到的,是本能與本能,獸性與獸性的談話。大家在精神上交換著一些俗套濫調,肉體卻在那里說:欲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煩悶,厭惡。野獸盡管經過了數千年文明的馴化,盡管變得象關在籠里的獅子一般癡呆,心里可念念不忘的老想著它茹毛飲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頭腦還沒冷靜到這個程度:那是要年齡大了,熱情消失以后才能辦到的。他把替高蘭德當顧問的角色看得很認真。她求他援助;他卻眼看她嘻嘻哈哈的去冒險。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對呂西安·雷維—葛的反感了。呂西安·雷維—葛對他先還保持一種有禮的,含譏帶諷的態度。他也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是敵人,但認為是不足懼的:他只是不動聲色的把他變成可笑。其實,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對他表示欽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這種欽佩,他自己也知道,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作假的本領。于是,呂西安·雷維—葛從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對立,不知不覺的轉變為實際的,不露形跡的暗斗,而暗斗的目的物便是高蘭德。
  她對兩位朋友完全一視同仁。她既賞識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賞識呂西安·雷維—葛的極有風趣的不道德和聰明;而且心里還覺得呂西安使她更愉快?死苟浞蚶蠈嵅豢蜌獾慕逃査;她用著可憐巴巴的神氣聽著他,使他軟化。她天性還算好的,但因為懦弱,甚至也因為好心而不夠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戲,假裝和克利斯朵夫一樣思想。她很知道象他這種朋友的價值,但她不肯為了友誼作任何犧牲;不但為了友誼,而且為了無論什么人什么事,她都不愿意有所犧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快的路走。所以她把和呂西安始終來往不斷的事瞞著克利斯朵夫。她象上流社會的女子一樣憑了從小就學會的本領,若無其事的扯謊;憑了這扯謊的本領,她們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們個個滿意。她替自己辯護說是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傷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實是因為她明知克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為她照舊想做她喜歡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鬧翻。有時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搗鬼,便粗聲大片的鬧起來。她可繼續裝做痛悔的,誠懇的,傷心的神氣,對他做著媚眼,——女人最后的法寶!氲娇赡軉适Э死苟浞虻挠颜x,的確非常難過,所以竭力裝出嬌媚的和正經的態度,居然把他軟化了一些時候。但那是早晚要爆發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氣惱里頭,不知不覺已經有些嫉妒的成分。高蘭德甘言蜜語的籠絡也已經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愛的成分。然而他們決裂的時候,來勢倒反因之更猛烈。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高蘭德的謊話當場揭穿了,老老實實提出條件來:要她在他跟呂西安之間挑選一個。她先是設法回避這問題,結果卻聲言她自有權利保留一切她心愛的朋友。不錯,她說得對;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茍求并非為了自私,而是為了真心愛護高蘭德,非把她救出來不可,——即使因之而違拗她的意志也是應該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堅持著?吹剿换卮鹆,他就說:
  “高蘭德,你是不是要我們從此絕交?”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為我們的友誼連一點兒極小的犧牲都不肯作!
  “犧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說。"干么老是要為了一件東西而犧牲別一件東西?這是基督教的胡鬧思想。你骨子里是個老教士,你自己不覺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說。"在我,總得挑定一個。善跟惡之間,絕對沒有中間地位!
  “是的,我知道;就為這一點我才喜歡你。我告訴你,我的確很喜歡你;可是……”
  “可是你也很喜歡另外一個!
  她笑了,對他做著最媚人的眼色,用著最柔和的聲音說:“仍舊跟我做朋友罷!”
  他差不多又要讓步的時候,呂西安進來了,高蘭德用同樣甜蜜的媚眼同樣柔和的聲音接待他?死苟浞虿宦暡豁懙目粗咛m德做戲。然后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決裂了。他心里有些難過。老是有所依戀,老是上人家的當,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書籍,隨便打開《圣經》,看到下面的一段:
  “……我主說:因為錫安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項,賣弄眼目,俏步徐行,把腳上的銀圈震動得丁當作響,
  所以主必使錫安的女子頭長禿瘡,又使她們赤露下體……"①
  --------
 、僖姟杜f約·以賽亞書》第三章。
  讀到這里,他想起高蘭德的裝腔作勢,笑了出來,便心情輕快的睡了。接著他又自以為跟巴黎腐敗的風氣已經同流合污到相當程度,才會讀著《圣經》覺得好笑。但他在床上反復背著這偉大的惡作劇的審判者的判決,想象這種事要是臨到高蘭德頭上的情景,不禁象孩子般哈哈大笑了一會,睡熟了。他已經不再想到他新的郁悶。多一樁也罷,少一樁也罷……他已經習慣了。
  他照常到高蘭德家上課,只避免跟她作親密的談話。她徒然表示難過,生氣,玩種種花樣:他始終固執著;兩人都不高興了;終于她自動想出理由來減少課程;他也找出借口來回避史丹芬家里的晚會。
  他已經嘗夠巴黎社會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種空虛,閑蕩,萎靡,神經衰弱,以及無理由、無目標、徒然磨蝕自己的、苛酷的批評。他不懂,一個民族怎么能在這種為藝術而藝術、為享樂而享樂的,死氣沉沉的空氣中過活?墒沁@民族的確活在那里,從前有過偉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還相當威風;從遠處看,它還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從哪兒找到它生存的意義的呢?除了尋歡作樂,它又一無信仰……
  克利斯朵夫正想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在路上突然撞見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著一輛車,里面坐著一個老教士向兩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著刀斧捶打一所教堂的大門,門內是一批掛有國家勛章的先生揮舞著桌椅迎接他們。這時他才覺得法國究竟還有所信仰,——雖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信仰。人家告訴他說,政府與教會共同生活了一百年之后,現在要分離了,可是因為宗教不甘心脫離,政府便憑著它的權利與武力把宗教攆出門外?死苟浞蛴X得這種辦法未免有傷和氣;但是巴黎藝術家的那種混亂的作風使他膩煩透了,所以遇到幾個人為了什么公案——即使是極無聊的——而打得頭破血流也覺得痛快。
  他不久又發見這種人在法國為數不少。政見不同的報紙互相廝殺得象荷馬史詩中的英雄一般,天天發表鼓吹內戰的文字。固然這不過是叫喊一陣,難得有人真會動手。但也并非沒有天真的人把別人所寫的原則付諸實行。于是就有奇奇怪怪的景象可以看到:什么某幾個州府自稱為脫離法國啦,幾個聯隊鬧兵變啦,州長公署被焚啦,征收員收稅要大隊的憲兵保護啦,鄉下人燒了開水保衛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義去攻擊教堂啦,普渡眾生的教主們爬在樹上煽動葡萄酒省份去攻擊酒精省份啦。東一處,西一處,幾百萬人摩拳擦掌,嚷得滿面通紅,結果真的動武了。共和政府先是巴結民眾,然后又拔出刀來對付他們。民眾卻是把自己的孩子——軍官與士兵——砍破腦袋。這樣,各人都對別人證明自己理由充足,拳頭結實。你在遠處看,從報紙上看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幾個世紀以前去了?死苟浞虬l見這法蘭西——事事懷疑的法蘭西——竟然是一個偏激若狂的民族。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方面偏激。為了擁護宗教呢還是反對宗教?為了擁護理性呢還是反對理性?為了擁護國家呢還是反對國家?——簡直各方面都是。他們是為了喜歡偏激而顯得偏激的。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個有時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會黨議員交談。雖然不是初次談話,他可絕對想不到這位先生的身分,因為他們一向只談音樂。這一回他才不勝詫異的發覺這位交際家竟是一個激烈政黨的領袖。
  亞!ち_孫是個美男子,留著金黃的胡子,說話帶著喉音,皮色很嫩,態度很誠懇,外表相當風雅,骨子里可是粗俗的,有時會不知不覺的流露出村野的舉止:——譬如當眾修指甲,跟人說話的時候象平民一樣喜歡扯著別人的衣角,搖著別人的胳膊;——他能吃能喝,愛笑愛玩,胃口和興致完全表示他是民間出身,只想掌握權勢;人很靈活,能隨著環境與對手隨時改變態度,說話雖多,可是經過思索的;他懂得聽人家的話,把聽來的當場吸收;既有同情心,資質又聰明,對什么都感興趣,——由于天性,由于社會的薰陶,也由于虛榮心;在某種限度以內他為人規矩誠實,就是說為他的利益用不著不誠實,或是不誠實有危險的時候,他是誠實的。
  他有個相當好看的妻子,高大,勻稱,非常壯健,身腰很美,艷麗的裝束似乎太窄了些,把她肥胖的身體表露得過于明顯;臉龐四周圍著烏黑的鬈發;又黑又濃的大眼睛;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臉蛋很動人,可惜被睒個不停的近視眼和闊大的嘴巴破壞了。她走路的姿態不大自然,顛顛聳聳,象某幾種鳥;說話很做作,但非常殷勤,親熱。她出身是個有錢的經商人家;思想自由,是那種所謂賢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會的數不清的責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另外還履行她自己找來的,藝術的與社會的義務:家里有個沙龍,在平民大學①里宣揚藝術,參加慈善團體或研究兒童心理的機構,——可并不怎么熱心,也沒有濃厚的興趣,——只是由于天生的慈悲心,由于充時髦,由于知識婦女的那種天真的學究氣,仿佛永遠背著一項功課,非記得爛熟就有失尊嚴似的。她需要干點兒事,卻不需要對所干的事發生興趣。這種緊張忙碌的活動,有如那些婦女手里老拿著毛線活兒,一刻不停的搬動著針,似乎救世大業就在這一件毫無用處的工作上。并且她也象編織毛線的女人一樣,有那種良家婦女的小小的虛榮心,喜歡拿自己的榜樣去教訓別的女子。
  --------
 、倨矫翊髮W于一八九八年創于巴黎,爾后遍及全國: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課。該時因德萊弗斯事件發生,一部分知識分子創此機構,意欲借思想的交流而與其民及工人階級接近。此項運動至一九○四年以后漸趨衰落,不久即告終止。
  那位當議員的丈夫心里瞧她不起,可是對她很親熱。他是為了自己的享樂與安寧而挑上她的;在這一點上說,他的確挑得很好。她長得很美,他為之挺得意:這就夠了,他再沒別的要求;她對他也沒別的要求。他愛她,同時也欺騙她。她只要他愛著她就算了,也許對于他的私情還覺得相當快慰。因為她生性安靜,淫蕩,完全是后宮中的婦女性格。
  他們有兩個美麗的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她以賢妻良母的身分照顧他們,那種專心致志所表示的親切與冷靜,恰好跟她注意丈夫的政治與活動,注意最新的時裝與藝術表現一樣。在這個環境里,她把前進的理論,頹廢的藝術,社交界的忙亂,和布爾喬亞的感情,一古腦兒放在一起,成為最古怪的炒什錦。
  他們請克利斯朵夫上他們家去。羅孫太太是個優秀的音樂家,彈得一手好鋼琴:手指輕巧而扎實,小小的頭對準著鍵盤,兩只手在上面跳來跳去,活象母雞啄食的神氣。她很有天分,比一般法國女子也更有音樂修養,但對于音樂的深刻的意義是象笨蛋一樣完全不關心的。那只是她聽著的,或是背得一點不錯的一組音符,一些節奏,一些微妙的調子罷了;她決不探求其中的心靈,因為她本身就不需要這個。這位可愛的,聰明的,其實的,很愿意幫助人的太太,對克利斯朵夫象對別人一樣很殷勤?墒强死苟浞虿⒉桓屑,對她也沒多大好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也許他還不知不覺的責備她,不該明知丈夫胡鬧而甘心情愿的和那些情婦平分秋色。在所有的缺點中,俯首帖耳的聽任擺布是克利斯朵夫最不能原諒的。
  他和亞!ち_孫比較親密。羅孫之愛音樂,正如愛別的藝術一樣,方式雖然鄙俗,但很真誠。他愛好一闋交響曲的時候,仿佛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淺薄的修養,但運用得很高明;在這一點上,他的妻子對他不無幫助。他對克利斯朵夫發生興趣,是因為看到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樣是個剛強的平民。并且他很想仔細觀察一下這種怪物,——(觀察人這件事,他永遠不會厭倦的),——打聽一下他對于巴黎的印象?死苟浞蛑甭蕠绤柕呐u,使他覺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著相當的懷疑態度,所以能承認對方的批評是準確的。他不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德國人而有所顧慮,反而以超越成見自豪?偠灾,他是極富于人情的——(這是他主要的優點);——凡是合乎人情的,他都表示好感。然而這也不能使他不抱另外一種深切的信念,以為法國人——古老的民族,古老的文明——總是優于德國人,所以他不能不嘲笑這個德國人。
  在亞!ち_孫家里,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別的政客,過去的或未來的閣員。要是這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興和他們個別的談談。和流行的見解相反,他覺得跟這批人來往比他熟悉的文藝界更有意思。他們頭腦比較活潑,對于人類的熱情和公眾的利益更關切。他們能言善辯,大半是南方人,非常愛風雅;個別而論,他們差不多和文人一樣風雅。當然,他們欠缺藝術方面的知識,尤其是關于外國藝術的;但他們自命為多少懂一些,而且往往是真的愛好。有些內閣頗象那些辦小雜志的文會。閣員中有的寫劇本,有的拉提琴,同時是瓦格納迷,有的涂幾筆畫。他們都搜集印象派的畫,看頹廢派的書,有心驚世駭俗,對于跟他們的思想不兩立的,同時是極端貴族派的藝術非常欣賞。這些社會黨或急進社會黨的閣員,代表饑寒階級的使徒,居然對高級的享受自稱為內行,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順眼。當然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他覺得這種作風不大光明。
  最奇怪的是,這些人物在私人談話中是懷疑主義者,肉欲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而一朝有所行動的時候立刻會變成偏激狂。最風雅的人,才上了臺就一變而為東方式的小魔王;他們染上了指揮一切干涉一切的癮:精神上是懷疑派,天生的氣質卻是極端的專制。拿到了強有力的中央集權的機構,——那是當年最偉大的專制君主①一手建立的,——他們就忍不住要加以濫用了。結果是產生了一種共和政體的帝國主義,近年來又接種似的加上一種無神論的舊教主義。
  --------
 、僦嘎芬资。
  在某一個時期內,一般政客只想統治物質——財產,——他們差不多不干涉精神方面的事,因為那是不能變成貨幣的。而那些優秀的人也不理會政治;不是政治高攀不上他們,就是他們高攀不上政治;在法國,政治被認為工商業的一支,生利的,可是不大正當的;所以知識分子瞧不起政客,政客也瞧不起知識分子!墒墙鼇碚秃鸵话愀瘮〉闹R階級始而接近,終于勾結了。一個簇新的勢力登了臺,自稱為對思想界有絕對的支配權:那便是些自由思想家。他們和另一批統治者勾結起來,而這另一批統治者也認為他們是專制政治的完美的工具。他們主要的目的不在于打倒教會,而在于代替教會,事實上他們已經組成一個自由思想的教會,和舊有的教會一樣有經典,有儀式,有洗禮,有初領圣餐,有宗教婚禮,有地方主教會議,有全國主教會議,甚至也有羅馬的總主教會議。這些成千累萬的可憐蟲非成群結隊就不能"自由的思想",豈非可笑之尤!而他們所謂的思想自由,其實是假理智之名禁止別人的思想自由:因為他們的信仰理智,有如舊教徒的信仰圣處女,全沒想到理智本身并不比圣處女更有意義,而理智真正的根源是在別處。舊教教會有無數的僧侶與會社,潛伏在民族的血管里散布毒素,把一切跟它競爭的生機都加以殺害,F在這反舊教的教會也有它的死黨,有虔誠的告密者,每天從法國各地繕成秘密報告送到巴黎總會,由總會詳細登記。共和政府暗中鼓勵這些自由思想的信徒做間諜工作,使軍隊,大學,所有的政府機關都充滿著恐怖;政府可不覺得他們表面上似乎為它出力,暗地里卻在慢慢的篡奪它的地位,而政府也漸漸走上"無神論的神權政治"這條路,不比巴拉圭的那些耶穌會政權更值得羨慕。①
  --------
 、侔屠缬谝涣鹌咧烈黄吡吣觊g曾受基督舊教中的耶穌會派統治。
  克利斯朵夫在羅孫家見過這一派的教會中人。他們都是一個比一個瘋狂的拜物教徒。目前,他們因為把基督從神座上摔了下來而大為高興。打爛了幾個木偶,他們便以為已經摧毀了宗教。還有一般人,把圣女貞德和她童貞女的旗幟從舊教手里奪過來,把圣女貞德獨占了。新教會中一個教士,和舊教會的信徒作戰的將軍,發表了一篇反教會的,頌揚古高盧民族領袖范爾生依多利克斯的演說,同時一般自由思想的人給這位平民英雄立了一座像,認為他是法蘭西對抗羅馬(羅馬教會)的第一人。海軍部長為了整肅艦隊,欺騙舊教②徒,把一條巡洋艦命名為"歐納斯德·勒南"。另外一批自③由思想家則努力于凈化藝術的工作。他們把十七世紀的古典文學加以消毒,不許有上帝這個名詞褻瀆拉封丹的《寓言》。便是在古代音樂里,他們也不許有神的名字存在?死苟浞蚵犚娨粋老年的急進黨員——(歌德說過:老年人而做急進黨員是瘋癲之尤。)——因為人家膽敢在一個通俗音樂會里排入貝多芬頌揚宗教的歌而大為憤慨,一定要人家把辭句更改過。
  --------
 、诜稜柹蓝嗬怂梗ü72年—公元46年)為高盧族反抗凱撒大帝的領袖。此處言"法蘭西對抗羅馬(羅馬教會)",乃作者有意諷刺當時的反教會派牽強附會。文中所言立像,乃指一九○三年立于法國南方格萊蒙—法朗城之范爾生依多利克斯塑像。
 、劾漳显缒隇檎\信的舊教徒,后研究哲學而不信宗教,著有《耶穌傳》,認為耶穌只是一個非常的人。
  還有一般更急進的分子,要求把一切宗教音樂和教授宗教音樂的學校加以取締。一個在當時那群不懂藝術的人中被認為鑒賞力極高的美術司長,竭力解釋說,對于音樂家至少得教以音樂,因為"你派一個兵到軍營里去的時候,你總得逐步逐步教他如何用槍,如何放射。年輕的作曲家的情形也是一樣,腦子里裝滿了思想,可是沒法安排"。然而這種解釋是白費的:他對于自己的勇氣也有點吃驚,所以每一句都得附帶聲明:“我是一個老自由思想家","我是一個老共和黨人",才敢接下去宣稱:“我不問班爾葛蘭西的作品是歌劇是彌撒祭樂;只問是不是人類藝術的產物。"——但對方用著專斷的邏輯回答這個"老自由思想家","老共和黨人"說:“音樂有兩種:一種是在教堂里唱的,一種是在教堂以外唱的!鼻罢呤抢碇桥c國家的仇敵;為了國家的利益,非取締不可。
  要是這些混蛋后面沒有一般真有價值而和他們一樣——或許更甚——狂熱的理智信徒做后盾,那么他們還不過是可笑而不致有多大危險。托爾斯泰曾經提到控制宗教、哲學、藝術和科學的"傳染病一般的影響",這種"荒謬的影響,人們只有在擺脫之后才會發見它的瘋狂,在受它控制的時期內始終認為千真萬確,簡直毋庸討論"。例如對于郁金香的風魔,①相信巫祝,誤入歧途的文學風平等等!碇堑淖诮桃彩沁@種瘋狂之一。而且從愚蠢的到有知識的,從眾議院的獸醫到大學里最優秀的思想家,全染上了這種瘋狂。而大學教授的入迷比愚夫愚婦的入迷更危險:因為這種風魔在沒有知識的人還容易和一種愚妄的樂天氣息相混,從而減少風魔的力量;知識分子的生命力可是被瘋狂束縛住了,同時,偏激的悲觀主義又使他們明白天性和理智是根本抵觸的東西,所以更熱烈的支持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正義",抽象的"真理",跟惡劣的天性斗爭。這種態度骨子里就是加爾文派,揚山尼派,雅各賓黨的理想主義,就是那個古老的信念,以為②人類的邪惡是不可救藥的,只能夠、也應當由受到理智感應的,——就是得到神靈啟示的——選民,憑著他們的高傲來消滅那種邪惡。那真是地道的法國人中的一種,代表聰明而不近人情的法國人。他象塊石子,象鐵一般硬,什么都鉆不進去;而他碰到什么就砸破什么。
  --------
 、儆艚鹣阕允兰o末流入歐洲后,種植郁金香成為民間極普遍的一種癖好。
 、趽P山尼派為十七世紀舊教中的一個小宗派,盛行于法國,根據荷蘭揚山尼主教人性本惡之學說,倡為一種極嚴格的道德及神學宗派。
  克利斯朵夫在亞!ち_孫家和這一類瘋狂的理論家一談之下,完全給攪糊涂了。他對于法國的觀念也動搖了。他依著流行的見解,以為法國人是個冷靜的,容易相處的,寬容的,愛自由的民族。不料他發見了一批狂人,沒頭沒腦的死抓著抽象的觀念和邏輯,為了自己的任何一套三段論法,老是預備把別人作犧牲品。他們嘴里一刻不停的說著自由,可是沒有人比他們更不懂自由,更受不了自由的。無論哪里,你找不到比他們更冷酷更殘暴的專制脾氣,而這種專制純粹是為了理智方面的風魔,或者是為了要表示自己永遠是對的。
  一個黨派如此,所有的黨派無不如此。只要越出了他們政治的或宗教的欽定程式,越出了他們的國家或省分,越出了他們的團體和他們狹隘的頭腦,那就不管是在這方面的還是在那方面的,他們便一律不愿意看見。有一般反對猶太人的,痛恨一切有錢人的人,因為恨猶太人,就把自己所恨的人都叫做猶太人。有些國家主義者恨——(逢到他們心地慈悲的時候是瞧不起)——一切別的國家,便在本國之內把跟他們意見不合的人統稱為外國人,叛徒,賣國賊。有些反對新教的人,相信所有的新教徒都是英國人或德國人,恨不得把他們一起逐出法國。有些西方人,對于萊茵河以東的,無論什么都要排斥;有些北方人,對于盧瓦爾河以南的,無論什么都表示唾棄;有些南方人,認為盧瓦爾河以北的都是野蠻的;還有以屬于日耳曼族為榮的,以屬于高盧族為榮的;而一切的瘋子中最瘋的,還有那些"羅馬人",以他們祖先的敗北為榮;還有布勒塔尼人,洛林人,……總而言之,各人只承認自己的一套,"自己"簡直是個貴族的頭銜,絕對不答應別人跟自己不一樣。對于這種民族是無法可想的:你跟他們講什么理,他們都不理會;他們天生是要燒死別人,或是被別人燒死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這樣一個民族幸虧采用了共和政體,使那些小型的暴君可以你消滅我,我消滅你?墒瞧渲幸幸粋做了王的話,恐怕誰也沒有多少空氣可以呼吸了。
  他不知道凡是多議論的民族自有一種德性來救他們,——就是矛盾。
  法國的政客就是這樣。他們的專制主義被無政府主義沖淡了;他們永遠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要是他們在左邊靠思想界的偏激狂作依傍,那末在右邊一定靠思想界的無政府主義者作依傍。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大批玩票式的社會主義者,獵取權位的小政客,他們在仗沒有打勝以前決不參加作戰,可是追隨在"自由思想"的隊伍后面,每逢它打了一次勝仗,便一起騎在打敗的人的遺骸上面。擁護理智的人并非為了理智而努力……"理智啊,這不是為了你"……乃是為那些國際化的漁利主義者;而他們興高采烈的踐踏本國的傳統,摧毀一種信仰,也并非為了要代以另一種信仰,而是要把他們自己填補上去。
  在此,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了呂西安·雷維—葛。他得悉呂西安是社會黨員的時候并不怎么驚奇,只想到社會主義一定是有了成功的希望,呂西安才會加入社會黨。他可不知道呂西安神通廣大,在敵黨中同樣受到優待,并且跟反自由色彩、甚至反猶太色彩最濃的政客與藝術家結為朋友。
  “你怎么能容留這等人物在團體里的?"克利斯朵夫問亞!ち_孫。
  羅孫回答說:“噢!他多有才干!而且他為我們工作,他毀壞舊世界!
  “不錯,他是在毀壞,"克利斯朵夫說。"他毀壞得那么厲害,我不知道你們將來用什么來建設。你有把握留下的梁木足夠建造你們的新屋子嗎?蛀蟲已經鉆進你們的建筑工場了!
  然而社會主義的蛀蟲不止呂西安一個。社會黨的報紙上充滿著這些小文人,這些"為藝術而藝術"的家伙,裝點門面的無政府主義者,把所有的進身之階都霸占了。他們攔著別人的路,在號稱民眾喉舌的報紙上,長篇累牘的宣傳他們那套頹廢的風雅論調,以及"為生存的斗爭"。他們有了位置還不夠,還得有榮譽。急急忙忙趕造起來的雕像,頌贊石膏天才的演說,其數量之多超過任何一個時代。一般以捧場為業的人,按其舉行公宴來祝賀自己黨派中的偉人,不是祝賀他們的工作,乃是祝賀他們的受勛:因為這才是他們最感動的。美學家,超人,外僑,社會黨的閣員,都一致同意,受到拿破侖創立的勛位是應該慶賀的。①
  --------
 、俜▏话愕膭孜痪Q榮譽團勛位,創始于拿破侖。
  羅孫看到克利斯朵夫的詫異不由得笑開了。他并不以為這個德國人把他黨里的人批評得過于苛刻。他自己和他們單獨相處時也毫不客氣。他們的胡鬧與狡猾,他比誰都明白;但他照舊支持他們,因為要他們支持自己。他私下固然會用著輕蔑的辭句談論民眾,一登講壇卻立刻變了一個人。他提高了嗓子,逼尖著聲音,帶點兒鼻音,每個字都咬得清楚有力,很莊嚴的,一忽兒用顫音,一忽兒哶哶的象羊叫,做著大開大闔,有點抖動的手勢,象翅膀一樣:活脫是個第一流的戲子。
  克利斯朵夫想弄個明白,羅孫對他的社會主義究竟相信到什么程度,顯而易見,骨子里他是完全不信,他懷疑主義的氣息太重了。但他有一部分的思想是相信的;雖然他明知不過是一部分——(并且還不是頂重要的一部分),——他可把自己的生活與行為都根據了這一點來安排,因為這樣對他更方便,這信仰不但跟他的實際利益有關,并且牽涉到他生存的興趣,生存與行動的意義。他的相信社會主義是把它當作一種國教的!蠖鄶档娜硕际沁^的這種生活。他們的生命不是放在宗教信仰上,就是放在道德信仰上,或是社會信仰上,或是純粹實際的信仰上,——(信仰他們的行業,工作,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其實他們都不相信?墒撬麄儾辉敢庵雷约翰幌嘈牛簽榱松,他們需要有這種表面上的信仰,需要有這種每個人都是教士的公認的宗教。
  羅孫還不是頂要不得的一個。黨里頭拿社會主義或急進主義作工具的人不知有多少!——簡直說不上是為了野心,因為他們的野心也是目光太短,只限于立刻撈錢和重行當選。那些人仿佛真相信有個新社會似的。也許他們從前是相信的;但事實上他們只扒在垂死的社會身上,靠它來養活自己。短視的機會主義替享樂的虛無主義當差。未來的社會福利,為了眼前的自私而被犧牲了。因為要博取選民的歡心,人們把軍隊肢解了,還恨不得把國家都瓜分了。他們所缺少的決不是聰明:大家很知道應該怎么做,可是因為太費力而不去做。人人都想以事半功倍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上上下下的道德信條都是一樣:花最少限度的氣力博取最大限度的快樂。這種不道德的道德,便是政治混亂的社會中唯一的綱領。政府的領袖們做出無政府的榜樣,政策是亂七八糟的,同時追求著十幾只兔子,結果是一只一只的放棄了:外交部在主戰,陸軍部在高唱和起,還為了肅軍而破壞軍隊,海軍部長挑撥兵工廠工人,軍事教官宣傳非戰論,此外是一般業余性質的軍官,業余性質的推事,業余性質的革命黨員,業余性質的愛國分子。政治風紀是普遍的解體了。人人希望國家給他們職位,養老金,勛位;國家也的確不忘記敷衍它的顧客,把大家眼紅的榮譽和差事贈送當權的人的兒子們,侄子們,侄孫們,奴仆們。議員投票表決增加自己的俸給。國庫,職位,頭銜,國家所有的資源都被揮霍濫用了!厦婕热挥辛诉@種榜樣,下面就象凄厲的回聲一般發生許多怠工的現象:小學教員教人反叛國家,郵局職員焚燒電信,工人把砂土和金剛砂放在機器的齒輪里,造船所工人搗毀造船所,焚燒船舶,工人大規模的破壞自己工作的成績,——不是損害有錢的人,而根本是損害社會的財富。
  最后,一般優秀的知識階級認為一個民族這樣的自殺于法于理均無不合,因為人類愛怎樣追求幸福就可怎樣追求,那是他神圣的權利。一種病態的人道主義把善與惡的區別給取消了,認為罪犯是"不負責任的,并且是神圣的",應該加以憐憫;它對罪惡完全表示妥協,把社會交給它擺布。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
  “法國是被自由灌醉了。它發了一陣酒瘋之后,不省人事的昏了過去。將來醒過來的時候,恐怕它已經給關在牢里了!
  對于這種籠絡群眾的政治,克利斯朵夫最氣惱的是,那些最可惡的強暴的手段,竟是一般胸無定見的人很冷靜的干出來的。他們那種游移不定的性格,和他們所做的或允許人家做的粗暴的行為,實在太不相稱了。他們身上似乎有兩種矛盾的原素:一方面是惶惑無主的性格,對什么都不信;一方面是喜歡推敲的理智,什么話都不愿意聽而把人生攪得天翻地覆?死苟浞虿欢切┬钠綒夂偷牟紶枂虂,那些舊教徒,那些軍官,怎么受盡了政客的欺侮而不把他們摔出窗外。既然克利斯朵夫什么都不能藏在肚里,羅孫便很容易猜到他的思想。他笑著說:
  “當然,要是碰到了你跟我,他們的確是要被摔出去的?墒歉麄,決沒有這個危險。那都是些可憐蟲,沒有勇氣下什么決心,唯一的本領只有回罵幾句。那些智力衰退的貴族,在俱樂部里混得糊里糊涂了,只會向美國人或猶太人賣俏,并且為了表示時髦,對于人家在小說和戲劇中給他們扮的那種可恥的角色,覺得挺有意思,還要把侮辱他們的人請去做上賓。至于容易生氣的布爾喬亞,他們什么書都不讀,什么都不懂,不愿意懂,只會起白地把一切批評得一文不值,話說得很尖刻,實際上一點兒效果都沒有,——他們只有一宗熱情:就是躺在錢袋上睡覺,痛恨擾亂他們好夢的人,甚至也痛恨那些作工的人;因為呼呼睡熟的時候有人動作,當然是打攪他們的!……如果你認得了這一般人,你就會覺得我們是值得同情的了……”
  然而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人那些人同樣的不勝厭惡;他不承認因為被虐待的人卑鄙,所以虐待人家的人的卑鄙就可以得到原諒。他在史丹芬家時常遇到那種有錢的,無精打采的,正如羅孫所形容的布爾喬亞:
  ……愁容慘淡的靈魂,
  沒有毀謗,也沒有贊揚……
  羅孫和他的朋友們不但十拿九穩的知道自己能支配這些人,并且十拿九穩的覺得自己盡有權利對他們為所欲為:這理由克利斯朵夫是太明白了。羅孫他們并不缺少統治的工具。成千成萬沒有意志的公務員,閉著眼睛由著他們指揮。諂媚逢迎的風氣;徒有其名的共和國;社會黨的報紙看到別國的君主來訪問就大為得意;奴才的精神,一見頭銜、金線、勛章,就五體投地:要籠絡他們,只消丟一根骨頭給他們咬咬,或是給他們幾個勛章掛掛就得了。要是有個王肯答應把法國人全部封為貴族,法國所有的公民都會變成保王黨的。
  政客們的機會很好。一七八九年以來的三個政體:第一個被消滅了;第二個被廢黜了,或被認為可疑;第三個志得意滿的睡熟了。至于此刻方在興起的第四個政府,帶著又①②嫉妒又威脅的神氣,也不難加以利用。衰微的共和政府對付它,就跟衰微的羅馬帝國對付它無力驅逐的野蠻部落一樣,用著招撫改編的方法,而不久他們也變了現政府最好的看家狗。自稱為社會主義者的布爾喬亞閣員,很狡猾的把工人階級中最優秀的分子勾引過來,加以并吞,把無產階級黨派弄成群龍無首,沒有領袖的局面,自己則吸取平民的新血液,再把布爾喬亞的意識灌輸給平民算做回敬。
  --------
 、僖黄甙司拍暌院蟮娜齻政體,指第一共和(即大革命以后的,1792—1804年),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氣下臺以后,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戰爭以后,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戰被德國侵入為止)。
 、诖怂^第四個政權,暗指工人及平民階級的抬頭。
  在布爾喬亞并吞平民的許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種是那些平民大學。那是"無所不通"的知識雜貨鋪。據課程綱要所載,平民大學所教的"包括各部門的知識,物理方面的,生物方面的,社會學方面的:天文學,宇宙學,人類學,人種學,生理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學,地理學,語言學,美學,論理學,……"花樣之多,便是畢克·特·拉·彌朗臺爾那樣的頭腦也裝不下。①
  --------
 、僖獯罄漠吙恕ぬ亍だ浝逝_爾(1463—1494)為歷史上有名的百科全書式的大博學家。
  當然,平民大學初辦的時候的確有一種真誠的理想,有個偉大的愿望,想把真、美、善普及大眾;現在某些平民大學也還存著這個理想。工人們作了一天工之后,跑來擠在悶塞的講堂里,表示他們求知的渴望勝過了疲勞:這是何等動人的景象。但人們又怎樣的利用他們!除了少數聰明而有人性的真正的使徒,用意極好而不善于應付的善良的心以外,多多少少全是一般愚妄的,饒舌的,玩手段的家伙,沒有讀者的作家,沒有聽眾的演說家,教授,牧師,鋼琴家,批評家,拿自己的出品把民眾淹沒了。各人都在推銷自己的貨物。最能叫座的自然是那些賣膏藥的,那些玄學大師,搬出許許多多老生常談,末了再歸結到一個社會的天堂。
  極端貴族的唯美主義,例如頹廢派的版畫,詩歌,音樂,也在平民大學里找到了出路。大家希望平民對思想界發生一些返老還童的作用,促成民族的新生?墒侨藗円婚_頭先把布爾喬亞所有雕琢纖巧的玩藝兒,象疫苗似的種在平民的血里!而平民也不勝貪饞的吸收進去,并非為了喜歡,而是因為那些都是布爾喬亞的東西?死苟浞蛴幸淮胃_孫太太到一所平民大學去,在迦勃里哀·福萊的美妙的歌和貝多芬晚期的一闋四重奏之間,聽她對著平民彈奏德彪西。他自己對貝多芬晚年的作品還是經過了許多年,趣味與思想起了許多變化方始了解的;這時他不禁懷著憐憫的心問一個鄰座的人:“你懂得這個嗎?”
  那位鄰人立刻把脖子一挺,象一只發怒的公雞似的,回答說:“當然!干嗎我就不能象你一樣的了解?”
  為了證明他的了解,他更用著挑戰的神氣望著克利斯朵夫,哼著一段賦格曲。
  克利斯朵夫吃了一驚,趕緊溜了,心里想這些畜牲竟把民族的生機都毒害了;哪里還有什么平民!
  “你才是平民!"一個工人對一個想創辦平民戲院的熱心人說。"我嗎,我可是跟你一樣的布爾喬亞!”
  一個幽美的黃昏,軟綿綿的天空罩在黑洞洞的都城上面,象一張強烈的色彩已經黯淡的東方地毯?死苟浞蜓刂訛I大道從圣母院望安伐里特宮走去。夜色蒼茫中,大寺上面的兩座鐘樓仿佛摩西在戰爭中高舉的手臂。小圣堂頂上的金箭,帶著神圣的荊棘,高聳在萬家屋舍之上。對岸,盧佛宮①的窗子在夕照中閃出最后的微光,還顯得有點兒生氣。安伐里特廣場的盡頭,在威嚴的壕溝與圍墻后面,在氣概非凡的空地上,陰沉的金色穹窿高懸在那里,仿佛一闋交響曲,紀念那些年代久遠的勝利。高崗上的凱旋門,象英雄進行曲似的,替帝國軍團的行列開路。
  克利斯朵夫忽然覺得這些很象一個已經死了的巨人,在平原上伸展著巨大的四肢。他心驚肉跳,停了下來,悵然望著這些奇大無比的化石,想起那個已經絕跡的,地球上曾經聽見過它腳聲的傳奇式的種族,——安伐里特的穹窿好比它的冠冕,盧佛的宮殿好比它的腰帶,大寺頂上無數的手臂似乎想抓握青天,拿破侖凱旋門的兩只威武的腳踏著世界,而如今只有一些侏儒在它的腳跟底下熙熙攘攘。
  --------
 、俑缣厥浇ㄖ慕烫,正面鐘樓上往往有下粗上細的極長的八角形柱作結頂,末梢則為箭形。而八角形的長柱四周飾有樹葉與枝條等作為裝飾,此處稱神圣的荊棘,乃言此種樹葉枝條之裝飾象征基督荊冠上之荊棘。小圣堂在今巴黎法院側,建于十三世紀,與巴黎圣母院相距不遠。
  克利斯朵夫雖然自己不求名,卻也在高恩和古耶帶他去的巴黎交際場中有了點小名片。他的奇特的相貌,——老是跟他兩位朋友之中的一個在新戲初演的晚上和音樂會中出現,——極有個性的那種丑陋,人品與服裝的可笑,舉止的粗魯,笨拙,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怪論,琢磨得不夠的,可是方面很廣很結實的聰明,再加高恩把他和警察沖突而亡命法國的經過到處宣傳,說得象小說一樣,使他在這個國際旅館的大客廳中,在這一堆巴黎名流中,成為那般無事忙的人注目的對象。只要他沉默寡言,冷眼旁觀,聽著人家,在沒有弄清楚以前不表示意見,只要他的作品和他真正的思想不給人知道,他是可以得到人家相當的好感的。他沒法待在德國是法國人挺高興的事。特別是克利斯朵夫對于德國音樂的過激的批評,使法國音樂家大為感動,仿佛那是對他們法國音樂家表示敬意!ㄆ鋵嵥呐惺菐啄暌郧暗,多半的意見現在已經改變了:那是他從前在一份德國雜志上發表的幾篇文章,被高恩把其中的怪論加意渲染而逢人便說的。)——大家覺得克利斯朵夫很有意思,并不妨礙別人,又不搶誰的位置。只要他愿意,他馬上可以成為文藝小圈子里的大人物。他只要不寫作品,或是盡量少寫,尤豈不要讓人聽到他的作品,而只吸收一些古耶和古耶一流的人的思想。他們都信守著一句有名的箴言,當然是略微修正了一下:
  “我的杯子并不大;……可是我……在別人的杯子里喝!
  一個堅強的性格,它的光芒特別能吸引青年,因為青年是只斤斤于感覺而不喜歡行動的?死苟浞蛑車筒簧龠@等人:普通都是些有閑的青年,沒有意志,沒有目的,沒有生存的意義,怕工作,怕孤獨,永遠埋在安樂椅里,出了咖啡館,就得上戲院,想盡方法不要回家,免得面對面看到自己。他們跑來,坐定了,幾個鐘點的瞎扯,盡說些無聊的話,結果把自己攪得胃脹,惡心,又象飽悶,又象饑餓,對那些談話覺得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