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五
  在堆積在月臺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斜影里,弗龍斯基穿著長外套,帽子戴得低低的,雙手插在口袋里,像籠中的野獸似的在踱來踱去,走二十步就猛地轉個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上去的時候,覺得弗戈斯基看見了他,卻戰意裝出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毫不在意。

  他已經把他和弗龍斯基之間的個人恩怨置之度外了。

  在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眼里,弗龍斯基這時是一個從事于一種偉大事業的重要人物,而科茲內舍夫認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贊許是他的責任。他走到他面前。

  弗龍斯基站住了,望著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認出他來,就迎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和他緊緊地握了握手。

  “也許您不愿意見我,”謝爾蓋·伊萬內奇說!暗俏夷懿荒転槟c勞?”

  “對我來說,無論同誰也不如同您見面那樣比較愉快的了,”弗龍斯基說!皩Σ黄,對于我,人生已沒有什么樂趣了!

  “我明白,而且愿意為您效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凝視著弗龍斯基那張流露著明顯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耙灰獮槟蚶钏固崞姊俸兔滋m②寫封信?”

 、倮钏固崞妫1831—1899),塞爾維亞的政治家和歷史學家。在一八七六年塞爾維亞與土耳其戰爭時他任外交部長,采取親俄政策。

 、诿滋m·奧布廉諾維奇(1854—1901),于一八七二年統治塞爾維亞。一八七六年,社會輿論迫使他對土耳其宣戰,以支持波斯尼亞人民的起義。經過長期戰爭,塞爾維亞獲得獨立,米蘭于一八八二年自己宣布為國王。

  “噢,不!”弗龍斯基說,好像費了很大勁才明白了!叭绻唤橐獾脑,我們就散散步吧。車廂里那么氣悶。一封信嗎?不,謝謝您;去赴死是用不著介紹信的!除非是寫給土耳其人……”他說,僅僅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著那種氣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過同有了準備的人建立關系(這總歸還是需要的),對您總要好一些。不過,隨您的便。我高興聽聽您的決定呢。志愿兵們受到那么多的攻擊,像您這樣一個人,會在輿論里提高他們的聲望哩!

  “我,作為一個人,”弗龍斯基說!昂锰幘驮谟,我絲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夠的體力去沖鋒陷陣,或是擊潰敵人,或是戰死——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興居然有適于我獻出生命的事業,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還覺得很憎惡哩!它對別的人也許是有用的,”由于牙齒不斷的劇痛,他的下顎忍受不了地抽搐著,痛得他連心里想的也說不出來。

  “我敢預言,您會復元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覺得很受感動!鞍炎约旱牡苄謧儚膲浩认陆夥懦鰜,是一種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愿上帝賜給您外在的成功和內心的寧靜,”他補充說,伸出手來。

  弗龍斯基緊緊地握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為一種工具我還有些用處。但是作為一個人——我是一個廢物了!”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完。

  他的堅固的牙齒的劇痛,使他的嘴里充滿了唾液,使他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凝視著開過來的煤水車的車輪,它沿著鐵軌慢慢地平穩地滾來。

  突然間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不是痛楚,而是使他異常痛苦的內心的難受,使他一時間忘記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車和鐵軌,而且受到和一個自從發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沒有見過面的朋友談話的影響,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遺留下的一切,當他像一個精神錯亂的人一樣跑到火車站站房,在一張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著她那不久以前還充滿生命的、血跡斑斑的遺體;那個完整無恙的、長著濃厚的頭發、鬢角上有著發卷的頭,朝后仰著;在那紅唇半張的嫵媚動人的臉上凝結著一種異樣的表情——嘴唇上含著凄慘的神情,而在那還睜著的凝然不動的眼睛里帶著嚇人的光芒,好像在說他們吵架時她對他說過的那句可怕的話——說他會后悔的。

  他努力追憶他初次遇見她的時候她的模樣,那也是在火車站上,她神秘、嫵媚、多情、追求和賜予幸福,不像他所記得的她最后那樣殘酷無情的報復神情。他極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過的良辰美景,但是這些時刻永遠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個獲得勝利的、實行了誰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終身的威脅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陣嗚咽扭歪了他的臉。

  默默無言地在行李堆旁邊來回踱了兩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鎮靜地轉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自從昨天您就沒有得到電訊了吧?是的,他們第三次又吃了敗仗,但是預料明天將有一場決戰!

  又議論了一陣國王米蘭的宣言和它可能發生的巨大影響以后,聽見第二次鈴聲,他們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車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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