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下一半樓梯的時候,列文聽到門口傳來他非常熟悉的咳嗽聲;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腳步聲,他沒有聽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錯了。隨即他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現在看來好像是沒有弄錯的余地了;但是他還在希望他是看錯了,希望這位一面咳嗽,一面脫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愛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道卻始終是一樁苦事。尤其現在,當列文由于受了襲上心頭的思想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響,正心緒不寧的時候,他覺得和他哥哥眼前的會面是特別難受的。他得會見的,不是一個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來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心緒,卻是他的哥哥,那個最了解他,會喚起他內心深處的思想,會使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這正是他不愿意的。 因為這種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氣,列文跑到前廳去;他一近看他的哥哥,這種自私的失望情緒就立刻消失,而被憐憫心所代替了。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夠可怕的,現在顯得更憔悴和疲憊了。這是一個皮包骨的骷髏。 他站在前廳里,扭了扭他的瘦長的脖頸,摘下圍巾,浮著一絲異樣的凄惻的微笑。當他看見那溫順而謙卑的微笑的時候,列文感到有什么東西扼住了他的喉嚨。 “你看,我到你這里來了,”尼古拉用喑啞的聲音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弟弟的面孔!拔依显缇拖雭淼,但是我一直身體不大好,F在我算是好多了,”他說,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撫摸著他的胡須。 “是,是!”列文回答。當他吻著他,自己的嘴唇感覺到他哥哥的干枯的皮膚,逼近地看到他那雙洋溢著奇異光輝的大眼睛的時候,他就更加恐懼了。 兩三個星期以前,康斯坦丁·列文寫了封信給他哥哥,告訴他還沒有分開的那一小部分財產已經變賣了,他可以分到約莫二千盧布。 尼古拉說他現在就是來取這筆錢的,而更重要的,是到老巢來小住一下,接觸故鄉的土地,為的是要像古時的勇士一樣養精蓄銳來應付當前的工作。盡管他腰彎背駝得很厲害。盡管因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軀顯得格外觸目,但他的動作還和從前一樣敏捷和急遽。列文領他走進書房。 哥哥特別細心地換了衣服,他是輕易不這樣的,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頭發,就微笑著走上樓去。 他懷著最親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常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時候一樣,他甚至提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不帶一點憤恨的意思。當他看見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時候,他和她說笑,探問老仆人們的狀況。帕爾芬·杰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給了他很痛苦的影響?謶值纳裆髀对谒哪樕,但是他立刻恢復了平靜。 “自然他很老了,”他說,隨即改變話題!芭,我要在你這里住一兩個月,然后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亞赫科夫答應了替我在那里謀個位置,我快要有差使了,F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他繼續說!澳阒牢宜Φ袅四莻女人!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嗎?怎么的,為了什么事?” “啊,她是一個可惡的女人!她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哩!敝劣谑鞘裁绰闊┧麉s沒有說。他不能說他拋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是因為茶泡得太淡,尤其是因為她照顧他,像照顧病人一樣!岸,現在我要完全改變我的生活。自然我像大家一樣做過許多蠢事。財產倒是小事,我并不吝惜錢。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謝謝上帝,完全恢復了! 列文傾聽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說什么才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感吧;他開始詢問他弟弟農事的情況;而列文也高興談他自己的事,因為那樣他可以毫不虛偽地說話。他把他的計劃和活動告訴他哥哥。 他哥哥聽著,但是對此顯然不感興趣。 兩人是這樣相親相近,連最細微的動作和聲調,在他們之間也都能表達出比言語所能表達的更多的東西。 現在他們兩人只有一個念頭——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頭壓倒所有其余的念頭。但是兩人都不敢說出來,所以不論他們說什么都是虛偽的,除非說出盤據在他們心頭的那個念頭。列文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晚間終于過去,就寢的時刻到來。隨便和什么外人一起,隨便什么正式訪問,他都沒有像今晚這樣不自然和虛偽。意識到這種不自然,而且為此感到遺憾,就使得他越發不自然了。他真要為他的快要死去的、親愛的哥哥大哭,但他卻不能不傾聽而且盡在談論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為屋子潮濕,而只有一間寢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讓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寢室里,和他只隔著一道屏風。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著了呢,還是沒有睡著,像病人一樣輾轉反側著,不住地咳嗽,當他咳不出來的時候,就抱怨一句什么。有時他的呼吸非常困難,他就說:‘啊,我的上帝!”有時他給痰堵住了,他就憤怒地埋怨說:“噢,真見鬼!”列文很久睡不著,聽著他的動靜。列文的思緒萬千,但是一切思想只歸結到一點——死。 死,萬物不可逃避的終結,第一次勢不可擋地出現在他面前。而死——就在這位親愛的哥哥的身體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著,而且由于習慣混淆不清地時而呼喚上帝,時而詛咒魔鬼——對于他已不像從前那么遙遠了。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體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以后,難道還不是一樣?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從來沒有想過,而且也沒有力量,沒有勇氣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點什么事,但是我卻忘記了一切都要終結,我忘記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縮著身體,抱著兩膝,由于思想緊張而屏息靜氣,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緊張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無疑是這么回事,實際上他在人生中遺忘了和忽視了一個小小的情況——就是,死會到來,一切都會完結,沒有什么事值得開頭,反正是毫無辦法。是的,這是可怕的,但事實就是這么回事。 “可是我還活著,F在怎樣辦才好呢?怎樣辦才好呢?”他絕望地說。他點上蠟燭,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鏡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頭發。是的,他的兩鬢已有了白發。他張開嘴。他的臼齒已開始壞了。他露出筋肉豐滿的臂膀。是的,很強壯?墒翘稍谀抢镉脷埛魏粑哪峁爬苍羞^強壯健康的身體呀。于是他突然回想起他們小的時候怎樣一道上床,又怎樣只等費奧多爾·巴格達內奇一走出房間就互相投擲枕頭,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連他們畏懼費奧多爾·巴格達內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騰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現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將來怎樣……” “咳,咳!該死!你為什么老折騰,你為什么還不睡呢?” 哥哥的聲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現在我不出汗了。你來看看,摸摸我的襯衫。沒有濕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風后面,吹熄了蠟燭,但是他卻很久沒有睡著。如何生活的問題對于他剛變得明朗一點,就平地出現一個新的、不能解決的問題——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幫助他呢!我能對他說什么呢?關于這事,我知道什么呢?我甚至忘了有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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